PG电子上学期,新闻学系23级本科生开设《摄影报道》必修课,同学们自选选题完成新闻采访和拍摄。经修改完善后,由任课老师挑选优秀新闻摄影作品,不定期刊发PG电子。
杭州吴山商圈深处,一栋墨色老楼吴山花鸟城静默矗立。孔黎翔的工作室“天健石室”就在这栋建筑的三楼。
推门而入,眼前是一方不足十平方米的长形斗室:矮木桌,旧木椅,一盏躬身如老者的台灯,还有散落的印石、刻刀与印泥。桌旁的小风扇嗡鸣转动,冷气驱散了南方夏日的黏腻,却化不开主人伏案刻石时的沉静。
桌面的高度对常人而言需弯腰曲背,于孔黎翔来说,却是量身定制的战场——自八岁失去双臂后,矮桌便成了他与世界打交道的支点。
天健石室不仅是工作室,更是孔黎翔以印会友、以茶待客的不二地点。小小的空间,茶香常常氤氲其间,每逢有客人前来拜访,孔黎翔必以脚执壶,沸水冲入茶杯,茶汤倾泻如流泉。氤氲的茶香中,茶如人生,苦后回甘。
1972年,孔黎翔出生于浙江衢州,他是孔子南宗一脉的第74代孙。倘若没有遭遇那场意外,他的人生或许与寻常男孩无异。然而,1980年的某个周日,一道高压电流击碎了所有寻常。
“当时院子里五六十个孩子一起玩,我是在玩的过程中碰到高压电的。”孔黎翔语气平静,不带太多痛楚,仿佛在讲述他人的故事。触电瞬间,电流如毒蛇窜入双臂。孔黎翔双臂麻木再无知觉,喉咙仿佛被一团东西塞住叫不出声。
八岁的他被急速送往上海大医院。当时上海专家说:“再迟一步送到命不保,现在送到命可保,但双臂必截。”
截肢仅是开端,真正的炼狱是术后恢复期间每日早晨八点半的“剪肉芽”——没有麻药,没有父母的陪伴,唯有毛巾塞入口中,任剪刀剜去新长出来的有毒的血肉。
父亲每日带来砖头大的巧克力与成捆菠菜,这样大块的巧克力,孔黎翔每天要吃半块,菠菜则是要吃一斤多。为了补血,孔黎翔只能大量地吃菠菜,被迫吞咽的绿叶子在胃里翻搅,此生他不愿再碰一口菠菜。炼狱般的恢复期足足维持了一个月,新长出的肉芽才没有毒性,达到缝合的标准,医生才从他腿上取下两块肉皮缝合在双臂创伤处。
病房里,十几个被电击的孩子同病相怜。年纪尚小的孔黎翔和小伙伴们苦中作乐,病房里竟也常常传来笑声。直到某日嘻嘻哈哈过后,护士从床底捡到半截铅笔,随手丢给了孔黎翔:“别光玩,练练写字。”这随手一抛,竟成了命运的转机。
最初的尝试浸满血泪。起初,孔黎翔用嘴巴叼着铅笔,字迹歪斜如醉汉蹒跚PG电子。考虑到安全因素和卫生问题,最终,他选定双脚尝试动笔。大脚趾与二趾夹住笔杆,写不到十分钟,脚趾便酸麻难忍,但身体的苦楚被坚定的信念压倒,孔黎翔咬牙坚持下去。
半年以后,孔黎翔正式出院,可现实却给他更重一击。出院的第二天,班主任金老师来接他回学校读书,却被学校拒之门外。“校长要我降级,金老师却拍桌子说‘他是我的学生,小学到毕业必须我亲自带!’”是金老师如妈妈般把责任和照顾皆揽下,才让孔黎翔重新回到课堂。
失去双臂后,学校的桌椅孔黎翔坐不来,金老师又到幼儿园去搬了一张小床,放在教室最前面,从此他成了“在床上读书的少年”。
学习有了起色,孔黎翔更要加快学会自理的速度,才能让父母放心。从他出院回家开始,一切日常生活全部自理,吃饭,刷牙,穿衣,父母都不会帮忙。孔黎翔不由得感慨:“这就是父母教育有好有坏的特性,这时候如果宠我,可能宠坏我,也就没有以后的我了。”父母教子有方,使他迅速学会自理,更练就了一个好心态。在他的眼里,他与别人没什么两样。
2025年6月15日,天健石室里,孔黎翔熟练地用脚夹着筷子吃饭,吃饭速度一点不慢
小学休学半年的影响终于还是在孔黎翔上初中的时候体现出来,基础不够扎实、成绩平平让他颇为头疼。中考失利像一盆冷水凌空浇下,孔黎翔没能考上普通高中。好在他足够努力,考上了家乡认可度很高的发电厂“委培班”(毕业以后能直接进入特定单位上班的班级,考上有难度)。
那个年代,电厂相关的岗位都是香饽饽,捧上这个铁饭碗基本上意味着吃穿不愁。但学校以孔黎翔是残疾人为理由拒绝了他的求学请求,为了让孩子有个学上,父亲再三恳求他们,差点跪下来,也没能打动学校领导的心。孔黎翔从心底觉得自己的父亲受辱了,14岁的他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从我面前低头走过。”
失学的日子漫长如梅雨季,孔黎翔无处可去,只好回家。报纸杂志是当时最流行的消遣,很多篆刻家、书法家都将自己的作品发表在上面。某日翻报纸时,几方篆刻印花击中了他。孔黎翔偷偷寻来一把单面的木刻刀,找了一支圆珠笔,在橡皮上照着印花描上去。
初入篆刻世界的他显然还不知道,印花要反着写印出来才是正的,第一方描出来的印章刻好以后,孔黎翔才恍然大悟。现在,孔黎翔还留有很多30年前刻的橡皮章。
偷偷自学了三个月之后,孔黎翔自学刻章的事情被家人知道了。父亲想儿子在家里实在无聊,刻刻章总比到外面去学坏了强。专业的篆刻要刻在石头上面,可在他们的家乡,根本买不到什么石头。于是,一个双休日,父亲独自一人奔赴宁波,在宁波城里跑了整整一天。终于在一条小巷子深处的小铁皮亭子里,找到了十几块青田石。
卖石头的老板是个善良人,加之自身腿有些残疾,对孔黎翔的情况很是同情,他热情接待了孔黎翔的父亲,并给他出主意:“学篆刻不能没有老师,要想学好,还得有老师在前方带路提携。我给你一个电话,你打打试试,如果这位老师能收下你儿子,你儿子以后的路绝对不会走偏。”
这位老师就是陆天波,本业是一名眼科医生,在本职工作之余,他勤奋笃学,几十年如一日,潜心学习书法PG电子、绘画、篆刻艺术,取得了书、画、印“三绝”的成就。这样的高人却十分低调,很少出山。孔黎翔得到这个电话号码,如获至宝,在父亲的陪同下,乘中巴车驶过18公里,到达陆天波老师的家。这一老一小说明来意后,陆老师没有客套,开门见山地说:“我有我的规矩,先把我的规矩给你说清楚,你再做决定。第一,必须静心潜学十年方可出师门。你的青春很珍贵,我的光阴也值钱。不要互相耽误;第二,要经得起我骂;第三,你要抵得住诱惑;第四,别急着回答我,先回家。三天以后,别怕麻烦,再来我这里给我答复。”
三天后,孔黎翔再次前去,陆老师的条件他一一应允,只是有一个条件要加码。“再加五年,非十五年潜心学,不出师门。”
陆老师是少有的好老师,孔黎翔跟着他,不止篆刻,为人做事跟他学了很多。如今一晃多年过去,两人是一辈子的师徒,更是情同父子。
以脚执刀,难如盲人绣花。青田石脆且松,稍一用力便崩裂,石屑常溅入眼睛。何况要摹成一方自己满意的作品,非数遍不足以成。而每完成一次摹刻,又常常会使长时间握石的左脚趾无法伸展,必得用毛巾热敷半小时,才可以继续临摹。有时,捉着石头的左脚趾稍微控制不住,锋利的刻刀就会划到左脚上,孔黎翔常常被划得鲜血淋漓。
为此,孔黎翔摔过刻刀,骂过老天,直到某夜盯着红肿的脚趾豁然开朗:“别人用手,我用脚,我肯定会比别人慢一些。”他明白,自己只能拼时间,现在唯一有的就是时间。
2025年6月15日,天健石室里,孔黎翔在刻石上撒上印石粉,使得刻痕更加明显
篆刻的路途柳暗花明,可求学之事却还是没着落,孔黎翔心里的那口气咽不下去。后来有一天,孔黎翔偶然看到报纸上的介绍说,团中央有一位离休干部、全国关心下一代协会的创始人名叫王遐方,非常关心残疾青年的发展。他心念一动,便瞒着父母,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收信人那一栏填上了这位领导的名字。
令人欣喜的是,王遐方很重视孔黎翔的困难,尽管中间几多转折,三年后,在他帮助下,孔黎翔落实了求学问题,孔黎翔进入已经转型成镇海职高的初中母校,成为一名职高生。
摆在孔黎翔面前的有三个专业:一是电气,二是烹饪,三是财会。失去了双手的孔黎翔能选的只有财会,但这门专业同样提出了挑战。所有学生都要过打算盘这一关,有老师主动劝孔黎翔跟学校打个报告,免考这门课,但孔黎翔却坚持要先试试,最后还真成功了。“人家都得三个手指打,我用一个脚趾打。等我毕业的时候,我拿到了国家二级证书,好几个同学用手打得还不如我。”孔黎翔自豪地说。
三年职高生活一晃而过。孔黎翔白天上课,晚上篆刻写字,心思大半都扑在篆刻而非学习上。
1991年6月份孔黎翔职高毕业,毕业前的一个月,他收到一个通知,让他在五四青年节的时候到浙江省人民大会堂,参加省五四青年群英大会。其余代表都是各行各业的标兵,他是里面唯一一个学生。后来,困惑不已的孔黎翔才明白,职高班主任柴素琴老师背着他,把他三年的学习资料整理了一份,悄悄为他填报了浙江省共青团“新长征突击手”的评选,这才让他得以受到省委书记的接见。
毕业以后,在热心人士的大力相助和反复协商下,孔黎翔最终进入了原本限定干部子弟内部招工的省建工集团工作,解决了愁人的就业问题。入职后,孔黎翔主要负责工会工作,帮助组织协调内部秩序,维护职工权益。
工作稳定下来,孔黎翔便愈发自在沉浸于篆刻世界中。到1996年,孔黎翔搞篆刻也来到了十年的门槛。偶然一张报纸上的征稿启事进入他的视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孔黎翔向浙江省中青年书法展投了稿,没成想无心插柳柳成荫,作品获得了二等奖。
2025年6月15日,天健石室里,孔黎翔翻看印谱,厚厚的印谱一共4册,陪伴他颠沛流离
这次获奖,引起浙江省残联对孔黎翔的高度关注,同年就补上名额邀请他参加省残联组织的残疾人艺术家团,一起出访日本。在日本,他用双足进行篆刻演示,震惊了日本同行和参观民众,吸引了日本NHK等各电视台前来报道。
2000年,浙江省残联又为孔黎翔推荐了两位篆刻老师,他选择跟随张耕源老师继续深造。学艺,生活,创业,张耕源老师都给予他实实在在地帮助,是线月,孔黎翔和恩师张耕源一起在西泠美术馆欣赏篆刻作品(受访者供图)
捧起铁饭碗不容易,主动放下铁饭碗更不容易。辞职过后,总要另谋生路。2002年,孔黎翔反复对比,打算去“人间天堂”杭州碰碰运气。
刚开始创业那三年很艰难,孔黎翔也许精通篆刻,但对于开店经商实在是一窍不通。他最初并没有固定的工作地点,在闹市路边,接着零星小活,十元钱一个字,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精心雕刻,“先得维持日常的生活呀!”后来,孔黎翔在市场旮旯处找到了一个无人问津的门面,才算结束了“游击”工作,固定了一个刻章摊位。
一年后,吴山花鸟城走廊上有五个店空了出来,孔黎翔与几个同行聚起来开会,打算由自己出面,把五个店面全部买下,价格相对优惠一些。同行们没有意见,而孔黎翔由此也获得了挑选门面的先机。
孔黎翔将完成的印石拍照给主顾,他用右脚和左臂残肢固定手机,用嘴唇碰触手机按键拍照
2024年秋天,孔黎翔和朋友在家乡衢州小聚(图右一为孔黎翔,受访者供图)
早年去日本交流的经历让孔黎翔萌生了去日本发展的念头,只是苦于无人引导。这时,缘分再次悄然而至。孔黎翔有位做日语翻译的朋友慷慨相助,明确表示愿意带他去日本。
2025年4月,孔黎翔在东京活动时,与同行交流(右为孔黎翔,受访者供图)
孔黎翔将近一米八的个头,常年在矮桌上以一双脚治印,对颈椎、腰椎皆是损伤。为精益求精,一盏灯常常燃至深夜,长此以往,对视力的消耗更是不可估量。步入知天命之年,孔黎翔的眼睛已经有了老花,刻章的时候,需得把眼镜摘掉,才能看清石上脉络。“我知道我的艺术生命没有别人那么长,所以说我尽可能在我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给朋友多做点东西。”
2025年6月15日,孔黎翔在工作室里查看手机消息,他是大忙人,每天有很多消息要回复
2019年,孔黎翔经由西泠印社出版了一本印谱PG电子,名叫《慕荷草堂印存》,算作过往三十年篆刻探索之路的一个小结,而绝不是止步。孔黎翔篆刻风格很全面,不拘泥,躬身与石头“对话”三十年,他不落窠臼,形成了自己独有的篆刻风格。
近些年,孔黎翔实现了由学生到老师的转变。他招了几位徒弟,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教学过程中,孔黎翔不仅教授徒弟专业篆刻技巧,更以自己的为人处世深深影响了他们。
2025年6月15日,孔黎翔在天健石室里给来访的大徒弟拿自己的藏书,让他回去仔细研究
未来,他打算办一个自己的展览,所有的作品都用来总结过去,展现自己的所见PG电子、所闻、所思、所想。
大徒弟的儿子童言无忌,问起孔黎翔,“你安两个假手不就得了,干嘛要这么辛苦?”孔黎翔闻言哈哈一笑,说,“说真话是要得表扬,说假话是要挨批评。你说真的好还是假的好?”
2025年6月15日,孔黎翔在天健石室里给大徒弟的儿子分享自己从日本出差带回来的零食
孔黎翔失去双臂,却以足为手,在方寸印石间刻下生命的辽阔。他说:“别人说我是天才,我说我是苦才,是从苦难中磨砺出来的苦才。灾厄是冥冥中的考题,答好了,自有馈赠。”而他的答案,早已镌刻在每一道坚韧的刻痕里。当双足代替双手握住刻刀的刹那,没有翅膀,也能飞向一个又一个黎明。
“生命因太阳而灿烂”(孔黎翔微信朋友圈背景为弘一法师李叔同所作歌词《世梦》)
或许命运亦是如此——“赠予我虫鸣,也赠予我雷霆。赠我弯弯一枚月,也赠予我晚星。赠我一场病,又慢慢痊愈摇风铃。赠我一场空, 又渐渐填满真感情……”